我國傳統香文化萌發于先秦,初成于秦漢,完備于隋唐,鼎盛于宋元,廣行于明清,可謂源遠流長。古代的文人知識分子群體,更將香文化內化為精神生活的重要部分。如宋代士人將品香與斗茶、插花、掛畫并稱“四般閑事”,足見香文化在其日常生活和審美中的地位。具體到江南地區文人的香文化實踐,從選香的品格堅守,到用香的場景營造,再到品香的精神升華,他們始終以“美”為紐帶,將物質與精神、日常與儀式緊密相連。正如文徵明“日長自展南華讀,轉覺逍遙道味生”的詩句所詠,一縷香煙中,既飄散著江南的溫潤氣韻,也映照出中國文人的精神底色。
江南文人的香道著述
香道,包括香藥、香材、香具、品香、賞香等與香有關的一系列物質和精神層面的內容。江南文人關于香文化的文章著述,展現了傳統士人階層對香道的多維度闡釋、系統性思考與審美建構,并將香的物質屬性與文人的精神追求熔鑄于一體。
北宋時期江西人洪芻的《香譜》是現今存世較早的中國香學文獻之一,書中記載了龍腦香“出波律國……明凈如雪花者善”等內容,對后世香譜的撰寫產生了深遠影響。南宋官員、文學家范成大是平江府吳縣(今江蘇蘇州)人,其《桂海香志》是《桂海虞衡志》中的一篇,收錄了沉水香、零陵香、橄欖香等11種香料。關于沉香的記載尤為詳細,如“上品出海南黎峒,一名土沉香,少有大塊,其次如繭栗,角如附子,如芝菌如茅竹葉者佳,至輕薄如紙者入水亦沉,香之節因久蟄土中,滋液下流結而為香。采時香面悉在下,其背帶木性者乃出土上,環島四郡界皆有之”等。
到了明代,江南文人對香道的闡釋實現維度躍升。周嘉胄撰寫的《香乘》堪稱集大成之作,這位寓居金陵的學者殫20余年之力,收錄歷代香事文獻逾百種,將香道從單純的技藝層面解放出來,與文學、書畫、器物等藝術門類深度融合。書中記載的“香宴”以香為媒,“設香案于庭,列鼎爐數具,品香論畫”,“香畫”則以香灰為墨、香箋為紙,創造出墨氣與香氣相繞的藝術奇觀。李維楨為其作序時盛贊“所載天文、地理、人事、物產,囊括古今,殆盡矣”,可見這部著作的文化容量。同時期高濂的《遵生八箋》則從生活美學視角,構建起香道的空間營造理論。這位錢塘文人深諳香與生活的共生之道,提出“香品宜與環境相諧”的核心觀點,主張將香道融入園林、齋室、茶事等日常場景。他還將香品按氣質分類,“妙高香、生香為幽閑者,蘭香、沉香為恬雅者,越鄰香、甜香為溫潤者”,并精準匹配生活情境——“溫潤者,晴窗拓帖,篝燈夜讀,焚以遠辟睡魔”“蘊藉者,啜茗味淡,更宜醉筵醒客”。該著作對書齋用香的記載尤為細致:“書齋宜明凈,不可太敞……置鼎爐一,用燒印篆清香……”甚至連香炭制作都有規范:“以雞骨炭碾為末,葵葉加糯米粥湯和之成餅。”
此外,生活于明末清初、籍貫江蘇吳江的沈寵綏,在其戲曲理論著作《度曲須知》中將香道納入戲曲表演體系,提出“凡演《牡丹亭》‘驚夢’一出,須焚龍涎香,以合花園情境”,論證了嗅覺元素在傳統表演藝術中的氛圍營造作用,進一步拓展了香道的應用邊界。清代江南香道研究深受乾嘉學派影響,徽州汪啟淑的《歷代香譜》,以目錄學方法重構香道知識譜系,學術路徑頗具代表性。書中對歷代香方的考訂“參校版本數十種,去偽存真”,僅沉香一條便辨析出“綠洋沉、三濼沉、勃羅間沉”等不同品類,考據翔實。
江南文人的香道實踐
江南文人的香道實踐,主要包括選香、用香、品香等內容。士人階層在選香過程中,始終貫穿“物我合一”的審美品格,在香料質地與氣韻的選擇中寄托精神追求。作為香學經典,宋代《陳氏香譜》“裒集古今香方,參以家傳舊法”的編纂理念,為后世提供了選香的核心范式,切合了文人對香品“雅正”特質的追求。明代屠隆在《考盤余事·論香》中進一步明確標準:“香有三品,曰沉、曰檀、曰龍腦,然惟沉水為上。”沉香被推為香中上品,正因其“清而不薄,濃而不濁”的特質暗合君子中庸之德。江南士林選香尤重產地與品相,比如冒辟疆在《影梅庵憶語》中詳述與董小宛赴蘇州香鋪甄選沉香的經歷:“得海南伽南沉一片,質如雀舌,色若凝脂,嗅之有梅梢積雪之清?!逼湔鐒e標準,涵蓋色澤、紋理、氣味三重維度。對于合香原料的選擇,更講究“寒熱相濟”的哲學智慧,比如《陳氏香譜》記載的“韓魏公濃梅香”,以沉香之醇厚平衡梅蕊之清苦,龍腦之清涼點睛,恰如文人“外有清譽,內有定力”的精神自畫像。
在江南文人的生活中,用香已內化為日常場景的審美儀式,與讀書、品茗、撫琴等文化活動桴鼓相應。寧王朱權在《焚香七要》中確立的用香規范,成為明代江南士林的行事準則。“爐取小式,置于案頭,忌濃煙礙目;炭須燒透,勿留雜氣;灰用純白,以存本色”,細節十分講究。文徵明在《焚香》一詩中描繪的“紙屏竹榻澄懷地,細雨輕寒燕寢情”,正是這種儀式感的生動寫照。香具的選擇與使用也彰顯文人審美趣味。明代江南地區涌現出嘉興張鳴岐、云間胡文明等制爐名匠,其打造的銅爐“一爐一樣,純手工制作”,因器型雅致、包漿溫潤而深受文人喜愛。除了香爐,“爐瓶三事”的搭配亦見匠心。上海博物館收藏的《十八學士圖屏》中,香案上,碧玉香瓶插香筋,錫制香盒儲香丸,器物材質的冷暖對比與形制的方圓相濟,反映了江南文人的“中庸”審美。此外,不同場景下的用香更顯精妙:讀書時多用“醒心香”,以藿香、薄荷、石菖蒲合制,如袁枚“寒夜讀書忘卻眠,錦衾香盡爐無煙”所記,焚香助其澄心治學。撫琴時則焚“梅花香”,如《陳氏香譜》明抄本批注云:“雪夜鼓琴,宜用梅花香,香韻與琴音相和,如入疏影橫斜之境?!敝壑醒偶嘤卸ㄖ葡惴?,如董若雨在《非煙香法》中記載的“舟中香”,以水蒸氣熏香避煙,適配水上環境的特殊需求。
江南士林的品香實踐,也已超越嗅覺享受,成為“澄懷味道”的精神修行。譬如,江南文士雅集中設“香席”,入席前需“清心定意”,經茶席、琴音鋪墊身心。座次依長幼排序,體現儒家禮教。傳香以“一主三客”為制,避免香氣渙散。品香過程講究“一香過三巡”的漸進體驗。爐主將燒透的香炭埋入香灰,置香木于隔火之上,待青煙初起,先自品定,再順時針傳于賓客。初聞僅獲游絲般的香意,再品則甜暖間蘊藏清涼,三巡過后,香韻漸沉。這種品香方式,符合《陳氏香譜》“以意為上,以境為上”的審美核心。品香后的“香箋題注”,更將審美實踐訴諸筆端。比如晚明玉山雅集中,文士們在飲酒賦詩、揮羽清談中將品香所得化作詩句,收錄于《玉山名勝集》,成為香道與文學交融的見證。
香道融入當代生活
古代香道多局限于文人雅士的書齋、宮廷貴族的宴席,而當代生活美學的多元化場景,為香道開辟了更廣闊的天地,讓香道成為今人緩解壓力、滋養生活的美學日常。
香道的魅力藏在“慢”與“細”之中。沐手焚香,在規整的儀式感里收束紛雜思緒。品香時,屏息凝神,從初燃的清冽,到中段的醇厚,再到尾調的綿長,在嗅覺的漸變中感受時光的緩緩流動。這種對細節的極致追求,有助于以香為錨點,構建起雅致有節的生活秩序。
當代生活美學對香道的反哺,也令這一傳統文化煥發生機。生活場景的豐富性,讓香道拓展為涵蓋視覺、觸覺、情感的綜合美學體驗。香道與生活美學的雙向奔赴,本質上寫就了一場關于詩意棲居的深層共鳴。
(作者系鹽城師范學院美術與設計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