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冬齡 人生風雨兼程 拼貼、水墨 90×100cm 2024年
有關王冬齡先生的“亂書”,論者多矣。欲一窺門徑者,亦眾。某次西湖茶敘,有農學家在座,問起王先生“亂書”何來。王先生言道,是冬天坐在西湖邊的長椅子上看到陽光下的“殘藕”而有的靈感。
的確如此?也對也不對。在我看來,這是方便法門。即如禪師指月,以指譬教,以月譬法。月為佛心,指是本相。月輝一瀉千里,在樹杪而為露,在床頭則為霜。恰如有人評蘇軾之文心,似泉水不可遏。水隨圓就方,取決于容器形制。王先生之“亂書”,是積淀數十年的思考后得的具象。而所謂靈感,常常是方便人理解而因人根器所展露出的形象。只是,在西湖邊與農學家對談,即以“殘藕”為喻,乃孔子所言的“能近取譬”,直如一首詩的起興,古典又貼切,倘若三百年后再寫西湖民間故事,當錄此典。本文以此開頭,也是循著這一方便法門。
又一個冬天午后,面對著王先生的作品集,我陷入沉思。世界就像是一個已經擺在那里的、實實在在的東西,我們能夠看見它,是因為我們通過自己的理解和感知,給它賦予了形狀和色彩,讓它變得可見。我們通常會把復雜多樣的世界想象成一幅幅畫面,就像是用圖像的方式去理解世界,這就是最直接地把世界“變成圖片”的過程。好像只有這樣,我們才能真正地抓住和看到世界的本質。所以,讓世界以圖像的形式呈現在我們面前,是我們能夠理解和把握這個世界的一個基本條件。
人類從大自然中脫穎而出,開始用全新的視角去觀察這個由萬物構成的世界。中西有異,門徑眾多,取法不同,因人而別,也就有了無數種新的觀察點,作為“圖像”的書法即是其中一種。是故,倉頡造字,天雨粟,夜鬼哭,因為“造化不能藏其秘”。
傳統中國,書家自是士大夫。傳世名篇大多有公共意義。也因其公共意義而有故事,為世人銘記。書家不單純是書家,也難接受自己為單純書家。大師如白石者,也要自稱:“我的詩第一,印第二,字第三,畫第四”,以示全面,承接余緒。陸維釗先生貫通文史哲醫,遺憾自己卻是以“書法家”名世。然不可否認,宋元以來,書寫者之身份轉變,有了專業書家。書法也近乎成了普通人的藝術。當回到書法本體時,那一根線條,便不在內容甚至字形的約束下,獨立高蹈。約瑟夫·博伊斯說,人人都是藝術家。每個人都有創造和表達美的潛能,不受專業身份或技能水平的限制。而隨著文化的下沉,群眾性的“書法熱”不可避免地到來。王先生是在這一背景下思考書法的未來走向的。
書法以毛筆為工具?!拔┕P軟則奇怪生焉”,衍生出有無數種可能。但大家的共識是,并非“光怪陸離”,創作者需要有傳統的根底在。我們不需要重復王先生師承林散之、陸維釗、沙孟海等諸位大家的故事,光是那臨池的工夫恐怕廢紙三千也是低估了。
以他的見識與工夫,還是守著碑帖祖業過日子嗎?并不,王先生有自己的野心,他攜著書法的根底在當代藝術的范疇內奔突邁進,現代材料的多元,使得他不滿足與紙素木牘、碣石碑版打交道。在亞克力、膠片、鏡面不銹鋼,甚至人體上,狂草堆疊,章法密集,造險破險。他在用他的方式來表現對世界的認知,以線的方式寫著線質的時間,安住當下,任運隨緣,拋棄戒律,混跡世俗,直如狂禪。
隨著西方的藝術觀念進入中國,書者們獲得了更加廣闊的視野和更多元的修養。在我拜訪先生工作室的那個陽光燦爛的午后,80歲的他輕松愜意地來回走動,心靈無比放松和自由。工作室里播放著音樂,其中有一首是加利福尼亞的歌曲,還有蝎子樂隊(Scorpions)的曲目,以及英國搖滾歌星Rod Stewart(洛德·史都華)的《Sailing》。我相信,他已經進入了一個全新的藝術領域,看到了不一樣的藝術風景。為了讓其他人也能感受到這種新奇和美好,他用“亂書”這種獨特的形式來表達,就像是用一種特殊的“照片”來展示他所看到的世界——他的亂書并不是亂,是基于“術”的層面提煉之后的著相。他希望通過這種方式,哪怕只是讓我們看到一點點他所看到的世界,也能感受到其中的豐富多彩和獨特魅力。
那作品線條中的力量、速度與激情,讓人振奮。當我看到王先生草書末一筆的戰筆的鉤挑,總會想到湖北省博物館藏的曾侯乙建鼓底座。在這件青銅器中,無數條盤龍交織、錯落、張弛,它們的尾部團聚成火一般的激情,讓你忘卻了這是在冰冷的青銅上的形象,仿佛回到曾楚大地上荒蕪原始而“如火烈烈”的遙遠年代。在那里,藝術與儀式與宗教,難分難舍。
如今,在世界范圍內,美術館已成為一國文化實力的象征。而在我國博物館美術館建設熱潮也在持續,涌現出許多大體量的建筑。昔日里,只有“國慶十大工程”有這樣的規模,才需要《江山如此多嬌》這樣的杰作,以宣示“杲杲寒日生于東”的壯闊圖景。然而現在,我們可以看到,即便是區縣一級,都有了莊嚴的美術館,常常與行政大樓以及相應的廣場公園在一起,構成了一種新的城市核心,儼然如同列國廟堂,需要九鼎八簋的陳列,來凸顯恢弘氣象。這是一個偉大時代的特征。因此,需要相適應的當代作品進入其中,否則,傳統文人書房式的作品很難不被建筑所壓迫、所吞噬。而王先生的作品是應和這個時代節拍的?!皝y書”展現了傳統書法與現代審美觀念的創新融合,體現了當代藝術的多元性與實驗精神。其獨特的視覺沖擊力與空間延展性,完美契合了當代建筑開放、靈活的展陳空間設計理念。亂書作品不僅豐富了當代藝術的語言表達,還為現代建筑空間賦予了深厚的文化內涵與藝術價值。
王先生喜歡在現場表演,身穿紅衣,也是“如火烈烈”。他袒足踝,在丈二匹的宣紙上退著行走。字便在他跟前一個個生發出來,像是傳說中禱神儀禮的“禹步”——前舉左,右過左,左就右。在這種投入的表演中,是可以忘我的,引導著觀眾也忘我,形成一種類似于巫術的氣場。這時,書寫者將自我變為“天命”的傳導者、美神的介質物,或者禪意的“譬喻”。經他這一“提起話頭”,相信便可以引導出不斷的支流法脈,源源不斷,向著遠處奔流,匯入世界藝術的江海中,水乳交融。
王先生曾在北京太廟有一場展覽,最終以他在丹墀之上書寫的行為結束,朱青生說,這是與上天做了一次獨特的“天心交流”。而在禪學中,天心即是我心。這種書寫方式,即是我心的袒露——布袋和尚有一首《插秧詩》:“手把青秧插滿田,低頭便見水中天。心地清凈方為道,退步原來是向前?!?
寫到最后,我想起了在國家博物館展出的新石器時代《舞蹈紋彩陶盆》上,有這樣的景象:人們手牽著手,在月下跳舞。那應當也是用毛筆繪就的。那時候,文字還沒有發明……此時,我們反觀王先生的“亂書”作品,其中不僅豐富了當代藝術的內涵與表達,也承緒了最初拿起毛筆的先人們與自然、與宇宙和諧共生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