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示2018-11 120×120cm 椴木板上丙烯木刻 2018
自1988年起,我的作品都以“十示”加年份和當年創作數量的編號為題目?!笆尽笔鞘裁??評論家杜曦云說:“用普世的幾何圖形,數理邏輯來解析:水平線、垂直線、左右各傾斜45度的線,這四條線中心對稱地匯聚于一點,框定于正方形之中,成為基本元素。這可謂是最規規矩矩的圖形”。的確,我的十示系列,一是由線條組成,二是都打格子,三是都畫著“十”字或“米”字。在不知不覺中過去了三十三年,至今我依然以十字圖形繪畫,自問是什么讓我樂此不疲?十字符號是本源,是橫豎相交的動作極限;十字也是圖形,更是一個元素性的載體。關鍵在于你賦予它了什么。形式上,它可以是數字般充滿簡練的真理表達,具有迷人的序列節奏,平衡原理和能被分析的結構邏輯。作品單元的比例關系由畫面尺幅和審美判斷決定。色調色彩源自色感天賦和視野的變異,以及新型研發的廠制顏料。此外,我也利用“底色”——早年用亞麻布原色或木炭、粉筆做畫布基底,之后用廠制的格子布,98年后涂刷熒光色為底,近年在木板底上預埋底色。所有的“底色”控制著一件作品色彩走向,或和最終的繪畫成反向趨勢,底色成了個人化的色彩組織慣常。
我的作品是主觀的、抽象的、同時是宏觀的表述,亦是關于個人的宇宙觀。對新的繪畫語言與秩序的向往和野心的交織,看世界和理解世界之后的視野變遷,以及持續性的日常創作狀態,這些都給予我堅定的信念和體力支持。我三十多年的創作,如果概括一下風格和演進,大致可分為三個視角——每一個視角差不多都畫了十年時間。
平視:純抽象的理想主義時期,形式主義研究成為工作的主要方向,探討抽象的本源,理性繪畫、超平面語言、口語化、網格狀、微弱波動式透視、散點透視、技巧的工具主義、自動取色原理、各種材料試驗等。
瞰視:以中立的立場探討上海都市變遷的感官魔幻景觀,中國城市化進程,縱向透視,結構透視,熒光色、金屬色系,隱喻現實與非現實、理性與感性,一切在激蕩的擴張中形成秩序的矛盾體,繪畫則在熒光色調中展開視覺刺激的變體。
仰視:以宇宙觀思考,看天,看星空,看更大的世界,從中西方兩極觀轉向更多文明與地域的世界觀??v深透視、復合透視,以黑白色調的作品為轉型,木刻與繪畫結合,打破方形畫面局限的圖形,對刻刀痕跡的力量控制與對銳線速度的表達,也階段性地對光暈、微光、高光、對角光進行探討,分別以此為題做了個展。關注時代的新萬象、古文明中永恒性以及自然呈現的原始性的交集,試圖個人化地重構地圖志,釋拓碑刻,以及網絡游戲般的虛擬世界。
繪畫對我來說是連續性的勞作,前一件作品是后一件作品起始的創作動機,后一件作品是對前一件作品的修正和發展。沉入繪畫創作的內部世界,繪畫便是用來體悟人生和建立思想的。抽象藝術是對體驗到的事物進行宏觀的、概括的表達和延展,從這個意義上說,它可以是想象力的實驗——削減、變體、歸納、無限變量,但仍然關乎藝術家經驗化的判斷意志與強烈的突破意識。
在限制中工作
繪畫的自由在任何一個歷史階段中都是有限的,這種設限源自于歷史時間段落中的適應性框架,使其沿承在時間性中生長,每一次革命都是一個阻斷的節點,因教條與麻木的慣性而起。自由與限制雖然是悖論關系,但是,更是具有著辯證的維度,相互博弈與制衡,在對抗中產生新的能量。這里我們所討論的問題并不是思想領域和意識形態范疇,而是個人化的基于方式和方法層面的技術性工作,具體到實際工作中,限制將有效地框定工作邊際與形式內涵,某種程度上便于有效突破。自我定義的規則限制讓所有面對的研究和創作領域更集中、更深刻,精減才會產生專注,才能使面對極限的挑戰更具強度。我喜歡在限制中工作,九十年代初,使用教學用粉筆和木炭的媒材,在亞麻布或各種不同的紙上,在有限的7至8種類彩色粉筆材料中持續五年的工作,卻產生了無數的色調變化。從1999年開始,我連續十二年使用熒光色在格子布料上創作,廠制熒光色的品類只有6、7種,十二年深度的挖掘幾乎窮盡了有限色彩的不同組合關系的可能性。還有包括畫筆工具、繪畫手法,作品同一色系不同的微妙變化的實驗,以及始終用每一單元的十字框定于方格之中等等。一系列自主性的自限行為使這種工作方式變成沉入其中的階段性命題,可以完成對某些領域段落化工作的深度掘進,并得以有效解決拓展性的工作。當事物限定至最低限度,一種更接近本質的東西會被牽引出來,它關乎大容量的信息被壓縮到極致所生成的最簡潔的語言。它是形式內涵在錯綜復雜關系的深究與濃縮,是一種極限量規。
藝術家不該成為純粹的知識分子
自60年代以來,觀念藝術的興起打破了藝術是迷人技藝的傳統,藝術表現思想可以不拘泥于任何手法——文字、圖片、現成品、圖表、涂鴉、表演都能成為載體,繼而成為項目研究報告展示。西方藝術實踐與藝術教育的主流漸成僅僅是探討理論與觀點的平臺,缺乏多元藝術實驗是它們的弱點。教育成果也呈同質化,扁平化。觀念藝術成為了當代藝術的大一統,藝術家們需要用理論來武裝自己,需要引用哲學觀點或者跨領域理論來闡釋藝術,甚至藝術家花在其他領域的精力遠遠多于對藝術作品本身的創作。藝術家正在淪為一個純粹的知識分子或博士化的知識儲備塑造出來的人,藝術的本體領域正在被無情地削弱,作品越來越偏重概念,變得冰冷、理性,具有推理性和邏輯思維,唯獨缺失了感性與激情疊合之后的動人語言。藝術不再是讓人面對作品被感動、被感染、被震撼的直觀現場時刻,而是需要聽導覽,看文字注釋或者批評文章才能做出判斷和理解的內容。藝術從某種具有自主獨立的系統中被無限地剝離,藝術需要借用很多其他的拐杖才能自我升級,問題恰恰在于藝術升華之后更應該面向精神追求,有一種本體論中不可言述和邊緣地帶中無法琢磨的魅力,一種非理性的鬼斧神工的境界以及狂野不羈的心靈。而這些是由激情和形式語言的交融達成的,我們正在棄離一種本可以更多元化和不受局限的方式,發展藝術本該具備的直覺能力,直擊表達現實矛盾和時代特征的精神變遷,直面人類的靈魂。當代藝術應避免書齋化、文人化,取而代之的是讓精神的純粹性重啟并充滿藝術機體內外部相融的活力。
未來和我們有關嗎
今天很多潮流和新的概念正在影響甚至瓦解我們原有的銳氣和理想。藝術已然成了公共生活治理的結構組成,如美術館和公共空間諸多場所都需要一味迎合受眾,以求成為和人群互動的潤滑劑,同時藝術淪為國際或地域性資本畫廊所運營的一種產品,他們互相塑造著新的流行,吸引青年群體的參與,塑造并軟性地導入一種價值判斷。流行藝術對于人們是不用思考的藝術,僅僅感官共鳴。藝術和現實的生活走得如此之近在人類歷史上是絕無僅有的,他們用平庸的、無法持久的藝術作品推動著流行趨勢,藝術成了有樂趣的玩具,只要此時此刻能提供自我弦耀的標簽或者階段性的價值認同,就讓參與的人得到滿足感,就覺得活在了當下和收藏了當下。
從卡通藝術、涂鴉藝術、女性主義、非洲裔、teamLab到NFT一系列的概念倡導,全球的資本投資、交易、展覽、收藏構建出一個又一個神話,西方的藝術資源與資本流向中國,中國的藝術投資更多地流入西方。公眾跟隨其后漸成主流的酣歡。藝術的未來究竟指向何方?中國可以給全球提供怎樣的真正有價值的新藝術思想?藝術再一次來到了十字路口,中國當代藝術家已經擁有在新的背景下建立的全球視野及全新經驗,自信、勇氣、創造力都日益成熟。但我們缺乏的是對藝術自身價值的評價能力和輸出系統,也缺乏能前瞻性地整合資源的宏觀戰略的制定者。我們仍在依靠西方的系統發現與認定中國的當代藝術家。
如今中國的當代藝術已經建立起了一糸列的平臺:博物館、美術館、畫廊、藝術中心、藝術基金會、拍賣行,美術學院中的實驗藝術學院,雙年展、國際展、特展、國際藝術博覽會,國際獎項、駐留項目等。一二線城市青年人對當代藝術的熱情巳經變成常態,但全國各地的這些機構并沒有合力成為有宏大目標的綜合整體。世界一直在那里,只是我們該如何介入它,改變它。
日新月異的世界帶給我們視覺上的震撼未來會是藝術創作的基本靈感,當代藝術會面對全新的挑戰,而新的經驗、政治、思想、觀念、命題、圖像、語言、技術的改變會影響到藝術系統在現實世界如何順勢而為地獲得動力,形成一種新的社會性結構。因此我們期待一種更具有歷史觀、全球視野觀并且能夠擔當起道德觀的新思想和新藝術。
丁乙
2021.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