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家門下轉輪來——齊白石與徐渭、八大山人、吳昌碩”展覽于2025年9月9日在北京畫院美術館展出。作為文化和旅游部2025年全國美術館館藏精品展出季入選項目,該展由北京畫院、八大山人紀念館、西泠印社聯合主辦,同時得到中國國家博物館、中國美術館、上海博物館、南京博物院、遼寧省博物館、榮寶齋等十余家國內文博單位的大力支持。展覽歷經數年精心籌備,以齊白石對徐渭、八大山人、吳昌碩三家的師學與致敬為核心脈絡,共推出四位大家70余件(套)珍貴作品,體量精當而意涵深遠。本期特邀北京畫院院長吳洪亮撰文,講述中國大寫意花鳥畫的傳承與革新。
初秋的日子,北京畫院美術館門口排起了長隊,這是自2005年開館以來極少見的情況。因為這個研究型美術館往往關注的是20世紀曾被遮蔽或幾近被忘卻的藝術家。如早年推出的李斛、寧斧成、張光宇,近年推出的李駱公、胡根天,對公眾而言的確有些陌生。雖也是免費開放,但由于專業性較強,有點曲高和寡。常年展出的齊白石作品,因何時來皆可看到,大家也是悠悠然地前往。
熱潮來得并非偶然。忽忽間,這個建筑面積不到5000平方米,展廳面積1000多平方米的小館已然20年了,與同事商量以誰的展覽來為這個日漸成熟的美術館過個生日呢?最后定了兩位:一位是豐子愷,今年是他逝世50周年,不僅是上海中國畫院的首任院長,與北京畫院的首任院長葉公綽亦是好友。再有必然是齊白石——北京畫院的首任名譽院長,在中國應該是最為家喻戶曉的藝術家。但在這個特殊的時刻,展覽要與往常不同。
白石老人有幾句詩,“青藤雪個遠凡胎,老缶衰年別有才。我欲九原為走狗,三家門下轉輪來?!边@個展覽的種子就由此萌生,尤其是最后一句如此滾燙熾熱,他不僅成為此展覽的主題,幻化為貫穿展覽的靈魂,更如同一把鑰匙,為我們開啟了理解中國大寫意花鳥畫數百年傳承與創新的門扉。迎面撞見那個寫出“幾間東倒西歪屋,一個南腔北調人”的徐文長,那個“哭之笑之”的清初畫僧八大山人,那個“安東一月悟神形,鐵骨梅花石鼓銘”的吳昌碩,皆是齊白石愿為“走狗”的前輩大神。于是,這場粉絲與偶像同框的展覽,讓四位大師的作品跨越時空在此同堂共奏,讓作品自身發聲,敲擊中國藝術傳承與演進的“七寸”——那深藏于筆墨形式之下,關于如何學習、如何轉化、如何昂然自立的精神密碼。
想來將齊白石與三位前輩的并峙,恐怕是白石老人心底深處的竊喜。之于我們,百費心機與人脈將十余家藝術機構的作品匯聚一處,安排這樣的同場PK也并不是要論什么輸贏,而試圖強調一個群體趣味的能量與相互的關聯。我們更希望展覽是鮮活的,仿佛有一只歷史的大手從明代徐青藤那里抽出一根墨藤,穿過數百年風雨,又繞到八大山人的孤崖上,最后纏綿于吳昌碩的鐵鑄梅枝間。齊白石站在終點,把墨線捻成一股,輕輕一抖,嘩啦啦鋪陳在我們面前。構想雖好,如何實現呢?
自然將畫作化為了移步異景的園林景致。步入北京畫院美術館三層展廳,我們借由幾扇門的意象,將時空瞬間壓縮。展覽第一單元開場便意在構建一個宏大的歷史語境,讓四位大師并置于中國藝術的璀璨星漢之中。而其中確鑿的物證,莫過于徐渭的《雜花圖》卷。《雜花圖》卷像一場墨雨,從榮寶齋的庫房傾瀉而下。恣肆的墨色仿佛歷經數百年而不見干涸,反而愈見其潤澤,引得每一位到場觀展的觀眾無不駐足。與之相呼應的,是展板展示的南京博物院藏徐渭《雜花圖》卷上那方小小的“齊白石觀”朱文印。齊白石的鑒藏印蹲伏在畫卷一角,像一枚時間的郵戳——“我到此一游”,成為徐齊相會的明證。
有了第一單元建立的歷史視角,我們將帶著觀眾進入“萍翁造化”的世界,聚焦齊白石如何將前人滋養融會貫通,最終從“草間”生活中提煉出獨一無二的“造化”天趣。他是傳統的集大成者,更是最富叛逆精神的創新者。他成功地、也是前所未有地將文人畫的高超筆墨與題材的平民性、情感的樂觀性融為一體。在這里,寫意畫的“意”不再是失意文人的孤芳自賞,而是對生活本身盎然的趣味與生命的蓬勃力量。
白石老人將先賢的養分悄然融入筆端。在傳統的框架內,注入了泥土的芬芳、人間的暖意與獨有的幽默,于微末草蟲、尋常果蔬中發現與表達“草間偷活”的詩意與“天趣”的神奇。這“紅花墨葉”的鮮明面貌,正是其“造化”的真諦。齊白石的了不起,不在于開創了某種前所未有的圖式,而在于他為中國的工筆與寫意注入了前所未有的生命質感——一種熱烈、樸茂、樂觀的鄉土情懷與平民趣味。侯一民先生的總結最為精準:大巧與大拙的統一,大雅與大俗的統一。
展廳最動人的角落,是1945年齊白石重臨八大山人的那冊鵪鶉。1920年的臨本還留著“似”的拘謹,二十五年后,他已敢把八大山人的“白眼”翻成自己的樣貌——鵪鶉還是鵪鶉,卻多了三分煙火、七分慈柔。展柜與通柜之間,隔著的不只是玻璃,還是藝術家用一生把“學”煉成“變”的暗火。這也是齊白石對“學我者生,似我者死”理念的自我實踐。
行至展廳四層,展覽進入了承前啟后的第三單元。吳昌碩的藝術,是19世紀末20世紀初上海這座新興都市與文化熔爐的產物。他以如椽“鐵筆”一掃清末畫壇柔靡細弱之風,賦予了大寫意花鳥畫雄強、古艷、渾厚的新氣象。齊白石雖未見過吳昌碩,但卻從他那里取來了“金石”與色彩兩把利斧,劈山引水,為已然固化的中國畫壇帶來又一生機。而他們又有所不同,吳昌碩的蒼拙是書卷氣的,指向金石碑碣的斑駁歷史感;齊白石的蒼拙則充滿泥土的芬芳與生命的趣味,指向鮮活生動的現實人間。
展覽的終章,回溯至源頭:“青藤雪個”。徐渭與八大山人,一狂放一孤冷,共同奠定了大寫意繪畫最為關鍵的精神內核——直抒胸臆、不拘形跡,將強烈的個體生命體驗轉化為不可復制的筆墨形式。徐渭深得晚明浪漫主義思潮滋養,其《三江夜歸詩》墨跡縱橫跌宕,洶涌澎湃的錢塘江猶如徐渭的人生際遇,怒潮奔流,滿腔悲憤躍然紙上,我們恍然瞥見一位不羈文士,“筆底明珠無處賣”,只得將自己的半生血淚與藝術狂想獻給這滾滾江潮。八大山人則走向另一極致。其筆下花鳥禽魚充滿象征與隱喻,冷逸孤峭的畫面深處,是強烈的現實關切與超越的禪學哲思?!澳c無多淚點多”,八大山人的藝術是高度象征的,他將巨大的情感力量凝結于最精簡的筆墨之中。
如今的展覽最重要的就是將學術思想以鮮活的方式轉換為觀者的新知。如三層展廳的正中,互動裝置把齊白石的師承譜系做成一片可觸摸的浩渺銀河。指尖輕觸,沈周、唐寅、石濤、金農……紛紛化作一顆顆星辰,閃爍著獨有的光芒。觀眾自然會明白:所謂“傳統”從來不是一條單行道,而是一座環形劇場——古人與今人互為觀眾,也互為演員。齊白石只是那座劇場里嗓門最大的報幕員:他報出“紅花墨葉”,報出“平民的甜”,也報出“生命的辣”。
在四層休息區,大寫意花鳥畫的“技術密碼”在這里得到了更為直觀的注解。駐足電子屏幕前,觀眾可聆聽北京畫院的老師講解,可靜觀勾勒如何成型、皴擦何以造境、潑墨怎樣酣暢、破墨如何氤氳。這些曾經秘傳于師徒手眼之間的技法精髓,此刻皆動態演化,與展廳中懸掛的一幅幅真跡遙相呼應,仿佛古人的筆意正穿越時空,在光影中復活,流淌成一場無聲的講授。于是,這場展覽成了一次精神的考古。我們挖到的不是陶片,而是四顆仍在跳動的心臟:徐渭的狂、八大山人的孤、吳昌碩的蒼、齊白石的暖。
“三家門下轉輪來”就是這么一場跨越四百年的風神對話。然而,你可敢、你能像白石老人一樣,先做古人的“走狗”,再做自己的主人嗎?
走出展廳,陽光正好,一葉知秋。
(作者為北京畫院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