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馬未都(文章來自馬未都新浪博客)
我第一次吃鰣魚是陳逸飛請的客,那是他的最愛。在上海延安路的蘇浙匯餐廳,逸飛笑容滿面,周到地照顧著每一個上桌吃飯的人,完全不是那個傳說中的大畫家。
說實在的,那天最讓我感興趣的還是鰣魚,記憶猶新。鰣魚我過去只在書中看見過,乾隆皇帝下江南才能吃到的美味這會兒就擺在我的面前。我以為是條整魚,誰知僅是半條魚,從脊到腹垂直一刀劈開,趴在盤中貌似一條整魚。自小吃魚即便半條也是前后一刀,這齊刷刷的一劈兩半令人稱奇。逸飛說,鰣魚味美,名不虛傳,我遂說,長江三鮮我吃過河豚、刀魚兩鮮了,這回算領教蘇東坡李漁贊不絕口的最后一鮮了。
逸飛是畫油畫的,我是先看他的畫,又聽說他的故事,后來才偶然與之相識的。逸飛的油畫最早出名是大名鼎鼎的哈默收藏,哈默訪華時心血來潮將一幅《水鄉》送給了鄧小平。鄧小平接受禮物時對哈默說了什么誰也不知道,知道的是那以后,江南水鄉周莊火了,游人如織。有一年我去周莊參觀,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我對當地的領導講,你們真應該給陳逸飛在街心廣場立個像,他最早發現的周莊之美。
其實逸飛畫作中最引人注目的都是些美女。早期他在美國畫洋妞,大提琴手小提琴手,金發碧眼,皮細膚膩,一看就是學院派的古典畫法。那時西方人已經不老老實實作畫了,有這種基本功的畫家不多,老奸巨滑的大藏家哈默一眼就看中了逸飛的畫,買進多少不知,但不是個小數。后來逸飛又開始畫上海妞,三四十年代的舊上海,遠東第一重鎮,造就了上海妞獨有的風情。在逸飛的筆下,這些曼妙女子如醉如癡,如夢如幻,折射著舊上海的紙醉金迷,一代風華。
我看這些畫僅限于看,離欣賞還有一段距離。囊中羞澀讓我沒好意思跟逸飛開口,盡管他暗示過我,對我可以不計價錢,喜歡就好。可君子不掠人之美,何況我們共同面對的已是一個銅臭飄香的社會。我說,西畫我是外行中的外行,除意大利文藝復興的三巨匠外知之甚少,名作要藏之名山,我能看已然知足。
那次是去逸飛的工作室,下了車還在上海的里弄里走了一陣子。天熱得很,我汗流浹背的,逸飛仍西服革履一副老派的上海男人作風。進入他的工作室,滿壁都是已完成和未完成的作品,逸飛說,這就是我的日常工作。
我過去對畫家的認知只停留在他的作品之上,看畫家作畫的環境并不多,我原以為畫家和作家一樣,完成一個作品再創作下一個作品,可畫家還真跟作家不一樣,畫家的腦子是片狀的,作家的腦子是線狀的。作家絕不可能同時寫幾篇小說,可畫家可以同時畫幾張畫。那天我對自己曾經的職業感慨萬分,深感技不如人,有茅塞頓開之感。
上世紀末,上海收藏市場特別活躍,在沒有拍賣出現以前,上海買到好東西的機率比北京大,因而我常去上海,大街小巷地溜達。上海人極愿意做生意,斤斤計較,不像北方大爺們吃了上頓沒下頓時仍牛得不行。在上海我總感到如魚得水,東西可挑選的余地大,所以三天兩頭去上海淘寶。時間長了,有一天忽然我對上海民國家具開了竅,原因是看見一套十幾件裝的民國家具當年訂貨的單子,上面的價錢吸引了我,那時購買這套家具居然要三十兩黃金!
這一好奇讓我開始購買上海民國風格的家具以及其它物品,誰知東西越買越多,越多就越不知做什么好,直到有一天心血來潮,我對逸飛說,我要在北京搞一個海上懷舊展,展出三十年代舊上海的風貌,弄好了請他來剪彩。
我是個說了就做的人,我把當時手中的上海民國家具統計了一下,找了場地,又設計又施工折騰了仨月,然后去印請柬,請柬上我別出心裁地印了一行上海話:阿拉請儂來白相。我自以為得意的這句設計把我自己整慘了,展覽開幕那天,誰來誰問我這句話的意思。我本以為這句最為普通的上海話對北京人喜感十足,可北京人生是沒人領情,害得我跟每個人解釋,“阿拉”是我,“白相”是玩,上海話,意為“我請你來玩”。
逸飛慢悠悠地到來時正趕上我跟朋友解釋這句上海話,我還讓逸飛用上海話說一遍,逸飛說完笑得口腔內盡收眼底。他對我說,可惜上海沒人做這事,讓北京人做了,上海人慚愧??!那天,我要求來賓盡可能穿三四十年代的服裝,結果是服裝五花八門,有點兒群魔亂舞的意思,大家都很盡興。我拉著逸飛照相留念,摁下快門的一瞬間,我不知對逸飛說了什么,他笑得翻了天。每當我看見這張照片時,都在猜想自己當時究竟說了什么。
這些都是往事了,往事如煙。逸飛走那年他五十九歲,我五十,今年我也五十九了。時間過得真快啊,怎么一眨眼就過去九年?他請我吃的鰣魚似乎還沒有翻動,還閃著幽幽的光。
逸飛說,只有鰣魚是不去鱗的,鱗有油,蒸著吃很香的,桔皮切絲與花椒裝于魚腹,用食鹽,紅酒糟腌漬兩小時后蒸,其它你都看得見,無非火腿片,姜絲,這魚《金瓶梅》中多有提及,咱沒西門慶的眼福,可有西門慶的口福,說完就大笑不已。我跟著也笑了,我笑的不是眼??诟?,是逸飛那一點兒也不像畫家的性格,透明而不遮掩。
2014.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