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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核實中..2010-07-19 12:16:49 來源:中國建筑家網
揚州,古稱廣陵,是禹貢九州之一。運河、長江交匯于揚州,在海運、鐵路尚未興盛之時,揚州成為交通樞紐。隋唐以來,揚州一直是中國經濟文化中心之一,享有“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之盛譽。
揚州的繁華,主要得益于鹽運和漕運事業的興盛。揚州濱臨東海兩淮地區,素來為我國食鹽的重要產地。時至清初,隨著全國人口的增長,兩淮食鹽產量與日俱增。揚州得水利之便,成了吞吐量極大的鹽運中心,每年有十億斤以上的海鹽經過揚州轉運到安徽、河南、江蘇、江西、湖南、湖北等地,兩淮鹽運使的官署也設在揚州,無疑,則給揚州經濟帶來空前繁榮。清代著名學者汪中在《廣陵對》里指出:“廣陵一城之地,天下無事,則鬻海為鹽,使萬民食其業。上輸少府,以寬農畝之力,及川渠所轉,百貨通焉,利盡四海。”①明清以來,鹽業收入是政府稅收的重要部分。乾隆《兩淮鹽法志·序》中記載:“全國賦稅之半來自鹽課,而兩淮鹽課又居天下之半。”嘉慶《兩淮鹽法志》也說:“兩淮鹽課當天下租庸之半,捐益盈虧,動關國計”。當時,來自各地的兩淮鹽商多聚居于揚州。他們壟斷鹽運,大發橫財。清代史書記載:“乾、嘉間,揚州鹽商豪侈甲天下,百萬以下者謂之‘小商’”。當時揚州的八大鹽商,擁資都在數百萬乃至千萬。大鹽商江春,曾奉旨借帑三十萬給皇帝。清代史書記載,乾隆南巡至揚州,江春一夜之間建成白塔的故事:“一日,帝幸大虹園,至一處,顧左右曰:‘此處頗似南海之瓊島春陰,惜無喇嘛塔耳!’綱總江春聞之,亟以萬金賄帝左右,請圖塔狀,蓋南人未曾見也。既得圖,乃鳩工庀材,一夜而成。次日,帝又幸園,見塔巍然,大異之,以為偽也。即之,果磚石成者,詢知其故,嘆曰:‘鹽商之財力偉哉!’”②由此可見鹽商豪富之一斑。然而,傳統的中國封建社會,是一個主要以功名、官位和文采取定威望與地位高下的社會。在這種價值取向下,以經商而襄豐篋盈的商人,往往被人視之為暴發戶。他們縱有財富百萬,但仍居“士、農、工、商”四民之末,為封建官僚所不齒,為詩書舉子所藐視。乾隆年間,盧見曾任兩淮鹽運使期間,曾與文人墨客舉行“虹橋修禊”盛會,但規定“凡業鹺者不得與”,就是說,鹽商不得參加文人士子舉辦的各種詩文活動。因為當時社會上稱呼鹽商大賈為“鹽呆子”,譏諷他們腰纏萬貫卻缺乏文化修養,故而遭到社會鄙視。
富起來的鹽商,為了攀附官府,為了爭取自己的社會地位,便尋求走“賈而儒”的途徑,兼商人與士子于一身,融厚利與富名于一爐。他們仿效文人主持風雅活動,廣交文友,與士子、書畫家密切往來,并以雄厚的資財給他們在經濟上給予資助,活躍了揚州文化氣氛,吸引了廣大詩文書畫家,揚州八怪就是這時與鹽商相互依存,生活上得以安定,藝術上得以發展的。
經濟上依附于商人,本不是揚州八怪諸人的宿愿。但他們之中許多人不能進入仕途,賣字鬻畫也難以解決衣食住行,乃至潦倒不堪,時有斷炊之虞。即使象做過宮廷畫家、當過縣官的李鱓和做過乾隆書畫史、任過縣令的鄭板橋,可謂“詩書畫三絕”,但也不能在官場上“立功天地, 官養生民”,終于被擠出官場,弄得官罷囊空,窮愁潦倒,橐筆揚州,“和蔥和蒜賣街頭”,“聊憑賣畫佐朝餐”。于是,當一些鹽商附庸風雅,廣交詩文畫友,本來對鹽商沒有好感的揚州八怪,和其它許多文人畫家一樣,在商品經濟的浪潮中,不得不面對現實,和鹽商相互依賴、攜手共進。鄭板橋罷官之后,在揚州賣畫為生。當時揚州有句民諺說:“堂前無字畫,不是舊人家。”因此,一些鹽商富賈,不惜一切代價,求購鄭板橋等名人字畫。鄭板橋賣畫,但不愿題款,不愿給鹽商富豪裝點門面。清人孫靜庵《棲霞閣野乘》卷四中記述了這樣一則異常生動的故事:“興化鄭進士板橋,善書,體兼篆隸,尤工蘭竹,人爭重之。懷奇怪,嗜食狗肉,謂其味特美。販夫牧豎,有烹狗肉以進者,輒作小幅報之。富商大賈雖餌以千金,不顧也。時揚州有一鹽商,求板橋書不得,雖轉輾購得數幅,終以無上款不光,乃思得一策。一日板橋出游稍遠,聞琴聲甚美,循聲尋之,則竹林中一大院落,頗雅潔。入門,見一人須眉甚古,危坐鼓琴,一童子烹狗肉方熟。板橋大喜,驟語老人曰:‘汝亦喜食狗肉乎?’老人曰:‘百味惟此最佳,子亦知味者,請賞一臠。’兩人未通姓名,并坐大嚼。板橋見其素壁,詢其何以無字畫,老人曰:‘無佳者。此間鄭板橋雖頗有名,然老夫未嘗見其書畫,不知其果佳否。’板橋笑曰:‘汝亦知鄭板橋,我即是也。請為子書畫,可乎?’老人曰:‘善。’。遂出紙若干,板橋一揮毫竟。老人曰:‘賤字某某,可為落款。’板橋曰:‘此某鹽商之名,汝亦何為名此?’老人曰:‘老夫取此名時,某商尚未出生也?同名何妨,清者清,濁者濁耳。’板橋即署款而別。次日,鹽商宴客,丐知交務請板橋一臨,至則四壁皆懸己書畫。視之,皆己昨日為老人所作。始知老人乃鹽商所使,而己則受老人之騙,然已無可如何也。”鹽商何以如此不遺余力地搜求鄭板橋的字畫?金農指出“皆以其曾為七品官人,爭購之。”購而不得,只好計取。然而,現實生活不得不使鄭板橋和其它畫家一樣,改變自己的觀念,與鹽商交友往還。他在為一富商畫蘭既畢,題詩道:“寫來蘭葉并無花,寫出花枝沒葉遮。我輩何能構全局,也須合攏作生涯。”③這就反映了鄭板橋不得不面對現實的無可奈何的心態。
鹽商富賈結交文朋畫友,多方面給書畫家們創造條件,提供方便,解決他們的后顧之憂,使他們能夠潛心創作,在藝術上得以提高。首先籠絡人心,在經濟上給予很大資助,保證他們生活舒適、安定,得以專心致志提高自己的藝術才能。他們以重金收買揚州八怪和一些名家字畫,將一批生活潦倒乃至寄居于祠堂、古寺的文人畫家供養在私家園林之中,讓他們“出有車”、“食有魚”。揚州八怪中的華、陳撰、黃慎、李鱓、金農、高翔、邊壽民等人,都曾在富可敵國的江春、賀君召、馬曰等人家中下榻和寓居過,有的乃至一住多年。他們可以在鹽商提供的優雅舒適的畫室里,潛心作畫,提高藝術;可以隨心所欲地鬻字賣畫,增加豐厚的收入。此外,鹽商還出資為他們刊印著作。汪士慎的《巢林集》即由馬氏玲瓏山館刻??;金農的《畫竹題記》也由江春鏤版行世。第二,鹽商花錢收藏著大批字畫,古書文物,從長遠看,這是一種只能增值不會貶值的儲蓄,是一種保存財富以備不時之需的方法。如廣交文友的馬曰家有“馬氏叢書樓”藏書百櫥,達十數萬卷,藏有《華山碑》中模拓最早、拓工最精的《馬氏玲瓏山館本》,藏畫有宋代李成《寒林鴉集圖》、蘇軾《文竹屏風》、趙子固《墨蘭圖》,元代趙孟《墨梅圖》、黃公望《天地石壁圖》,明代趙原《楊鐵崖吹笛圖》、文征明《煮茶圖》及清代王鑒、徐枋、何焯等人的作品,其家“每逢午日,堂齋軒室皆懸鐘馗,無一同者,其畫手亦皆明以前人,無本朝手筆,可謂巨觀”。④程晉芳亦藏書五六萬卷,且好招飲多聞博學之士,相互切磋;汪楫家設有“借書樓”,江春家亦有“讀書樓”,均藏有極多名畫秘笈,世間不傳之本。實際上這些藏書具有私立圖書館與美術館的性質,慷慨供人借閱、研究,八怪諸家常借以觀摩,學之所長,得益頗多。其三,當時來往或寓居揚州的文人畫家很多,僅書畫家就有一百五十余人,鹽商們常邀約他們到私家園林聚會、切磋、唱和,八怪諸家從中亦可得以提高自己的技藝。其四,鹽商還重金收藏揚州八怪諸家作品,增加畫家們的經濟收入。馬氏藏書樓中就藏有陳撰、高鳳翰、鄭板橋、金農等八怪諸家的作品。此外,鹽商還會提供隨船旅行游覽的機會,讓書畫家們開闊視野,增加創作靈感。
鹽商禮才養士,文人畫家們當然也會給他們以回報。其一,贈送書畫供他們玩賞和收藏。揚州鹽商均有揚州八怪鄭板橋、金農、李鱓等人贈送的字畫,且多為珍品。其二,揚州八怪多是飽學之士,詩書畫博學精通,他們熱心教授鹽商的子弟,使他們的許多子弟后來或成為書畫名家,或科舉及第,登上仕途。其三,為鹽商私家園林亭館書寫聯匾,李鱓、鄭板橋、楊法就為“勺園”、“汪園”、“黃園”題寫過匾額和詩句。金農、楊法、鄭板橋、李鱓先后為賀氏“東園”各景題額或書聯。其四,幫助鑒別文物字畫。富商們喜以搜求文物骨董名人字畫為尚,作偽者亦應運而生,需作鑒別。陳撰、金農即是鑒賞家。馬氏所藏《華山碑》宋拓本,就是經金農鑒別而入藏的。鄭板橋稱贊金農“九尺珊瑚照乘珠,紫髯碧眼號商胡”。⑤其五,八怪對詩文造詣皆深,他們除了平時與鹽商切磋藝文,幫助提高鹽商的文化素養,還在酬酢中幫助鹽商。鹽商喜交文人,但苦于自己才疏學淺,酬酢中難免遇到尷尬之事,八怪中人便從中幫助解圍。牛應之《雨窗消意錄》甲集卷三中有這樣的記述:“諸鹽商慕其名,競相延致。一日,有某商宴客平山堂,金首座。席間以古人詩名‘飛紅’為觴政,次至某商,苦思未得,眾客將議罰,商曰:‘得之矣:柳絮飛來片片紅。’一座嗶然,笑其杜撰。金獨曰:‘此元人詠平山堂詩也,引用綦切。’眾請其全篇。金誦之曰:‘廿四橋邊廿四風,憑欄猶憶舊江東。夕陽返照桃花渡,柳絮飛來片片紅。’眾皆服其博洽。其實乃金口占此詩,為鹽商解圍耳。商大喜,越日以千金饋之。”這一則故事說明,金農之在揚州,不僅鬻字賣畫,而且亦出賣文才,《兩浙軒錄》說他“寄食維揚幾十年,賣文所得,歲計千金。”出資囑作文章者想來也多是鹽商大賈之輩了。
鹽商聚集揚州,帶來了揚州經濟文化的空前繁華。鹽商附庸風雅,禮賢養士,主持詩文活動,以雄厚的資財,活躍了揚州的文化空氣,吸引了廣大詩文書畫家。揚州八怪中的十之八九都不是揚州土生土長,大多來自外省外縣,而是因為揚州經濟的快速增長、文化空氣的日益濃厚、書畫需求量的不斷增加將他們吸引過來的。于是也便推動了繪畫藝術的商品化。一些書畫家不再只為某一商賈作書作畫而拒絕其他索求者。眾多的巨商大賈,乃至小商小販,為吸引顧客,便托名風雅,不惜重金,求購書法名家的字畫聯匾,張掛于自己的廳堂、店鋪,裝點門面。素蓮齋茶館曾請鄭板橋書聯“從來名士能評水,自古高人愛斗茶”,伍少西氈鋪也請楊法書額“伍少西鋪”,至于羅聘《一本萬利》、黃慎《漁翁得利》等一類吉利作品,更是大商小販們孜孜以求的了。李斗《畫舫錄》云:“市井屠沽,每藉聯匾新異,足以致金”。揚州商品經濟的空前發展,藝術作品的商品化也隨之空前活躍。既然書畫家的作品可以幫助商人獲利,書畫家當然也就要按質論價,索取酬資。晚年獲高名的華在托友人于揚州出售作品的信函中便謀求高價。“意中倘有賞音者,或得高價與之”。⑥鄭板橋在他的“筆榜”中,突破了書畫家按質求價、計較潤金則俗的世俗觀念,開出了以尺寸大小論價的先河。他在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筆榜中寫道:
大幅六兩,中幅四兩,小幅二兩。書條、對聯一兩。扇子、斗方五錢。凡送禮物、食物,總不如白銀為妙。公之所送,未必弟之所好也。送現銀則中心喜樂,書畫皆佳。禮物既屬糾纏,賒欠尤為賴帳。年老神倦,亦不能陪諸君子作無益語言也。畫竹多于買竹錢,紙高六尺價三千。任渠話舊論交接,只當秋風過耳邊。乾隆已卯,拙公和尚屬書謝客,板橋鄭燮。
鄭板橋將藝術品明碼標價,標志著揚州書畫商品化的加劇,也進一步肯定了書畫家的勞動價值,導致了賣字鬻畫的揚州八怪和其它書畫家以自己的作品,謀求更多的收入。于是一改當年華賣畫以“謀衣食”,金農把藝術品“和蔥和蒜賣街頭”,李“窮途賣畫”、鄭板橋“聊憑賣畫佐朝餐”,邊壽民以畫“持去賣錢”,李鱓以作品“入市賣錢”的凄慘潦倒的景象了。揚州八怪諸家的字畫,標價雖高,但頗為搶手,因而收入也相當可觀。鄭板橋、金農、李鱓、高鳳翰、高翔等人,“筆租墨稅,歲獲千金,少亦數百金。”⑦在當時,一個從三品的鹽運使,除去祿米之外,年俸銀也不過一百三十兩,官廷書畫家在食住之外,年俸銀最多者也不過一百二、三十兩。由此可見,十八世紀的揚州八怪收入是很可觀的了。當然,他們比起日進斗金的鹽商大賈來說,也只是小巫見大巫了。
鹽商聚集的揚州,也使銳意創新的揚州八怪提供了大好機遇。清代畫壇信奉古法,因循守舊的正統仿古畫派占據畫壇的統治地位。他們之所以對革新畫派竭力指責和排擠,是因為他們始終抱著“藝術趣味愈陽春白雪愈雅,愈接近一般下層民眾愈俗”⑧的傳統雅俗觀念。揚州八怪在商品經濟的活動中,適應買畫人“內容創新,風格獨特”的要求,改變了審美觀念,突破了封建傳統雅俗觀的局限,摒棄索然無味的仿古畫法,創作民眾喜聞樂見、雅俗共賞的富有生機的藝術作品,以適應商品市場的需求。李鱓對傳統觀念的突破,在揚州八怪中便有普遍意義。李鱓曾任過宮廷畫師,專畫仿古山水,他自稱:
“以畫為娛則高,以畫為業則陋”⑨,他離開宮廷,回到揚州民間,創作觀念也發生變化,則變為“不循索畫者之意,亦不固執己意” ⑩。這就探索出一條兼顧本人旨趣與欣賞求索者意愿的雅俗共賞的路子,棄故而就新,一改傳統畫風,欣然迎合鹽商巨賈及市民求索者的心意書聯作畫。鄭板橋在畫蘭花竹石的同時,亦有瓜果蔬菜之類的作品問世,羅聘、黃慎更有一些大吉大利的《一本萬利》、《漁翁得利》的作品極受商人青睞。在揚州鹽商和文人畫家攜手營造起來的濃厚的文化氛圍中,為適應商品經濟的需求,揚州八怪諸家作品,自成一家,現出勃勃生機,給十八世紀的畫壇帶來一派新風。
注釋:
① 李斗《揚州畫舫錄》卷六。
② 《清朝野史大觀》卷十一。
③ 上海古籍出版社《鄭板橋集》。
④ 袁枚《廣陵詩事》。
⑤ 《鄭板橋集》。
⑥ 《明清畫苑尺牘》。
⑦ 《鄭板橋集》。
⑧ 鄭板橋《板橋偶記》。
⑨ 薛永年、薛鋒《揚州八怪與揚州商業》。
⑩ 李鱓《花鳥十二條屏》。
主要參考書目:
① 薛永年 薛鋒 《揚州八怪與揚州商業》 人民美術出版社
② 朱世良 張梨 余百川《徽商史話》 黃山書社
③ 王振忠 《明清徽商與淮揚社會變遷》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④ 徽州地區徽學研究會《徽學》第一期
(作者為揚州市政協文史委員會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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