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仁海的血是綠色的
郭仁海從云南出走,去了廣西。這事兒本是件小事,沒多少人在意,也與“潰逃”和“前往應許之地”之類的概念沒什么關聯,可我卻將其當成了一個大事件——因為我發現,他的出走意味著在我的視覺世界中沖天而起的那道云南南方的綠色屏障也被抽走了。
在任何一種藝術作品的旁邊,我是一個唯心主義者,凡是動我心腸的,讓我的粗硬之心軟化的,為我的多肉之心再造一顆心靈的藝術作品,我均會回報其一張笑臉,或一行熱淚。多年來,郭仁海關于西雙版納的系列作品,已經逐漸變成了我心上的景觀,是我精神的信靠和生活的美學,只要他和他的作品存在于從昆明通往天邊的南方高速公路的旁邊,我就會感到土地的結實、天空的蔚藍和日常生活的妥貼,他的閃身離開,我至今沒有回過神來。
2021年春天,在給畫家陳流一幅關于圭山石林的作品配文時,我寫下了這么一段文字:“景物不是重新發明的風景,繪畫也不是一種需要以神之名反復發明的藝術——如果能將此取之于圭山野地上的小景印制在天堂公園的門票上,竊以為:“它所呈示的秩序、格局和人類重返源頭時的景象,比多數反上帝的觀念繪畫更貼近天堂的本質。任何一種觀念最終都要淪為荒草,甚至草灰,而這小景里的荒草,本來就是荒草,從畫布上長出來,帶著使命,直接就出現在神靈應許的位置......”這般話顯然也適用于注釋郭仁海的一幅幅作品,在對待萬物的態度上,無論是萬有,還是萬無,郭仁海與陳流,瞇起眼睛觀看物種之時,一個用的是神靈的左眼,一個用的是神靈的右眼,他們都行進在無限接近事物真相的秘密小徑上。北回歸線以南的那片云南土地、雨林、寺廟、流淌云朵的河流、史詩、巫蠱、茶山、匿名之神、沒有出處與去處的巨石…從來就是眾多藝術家思想拓邊和尋找神話符號的沃土。然而,這片隸屬于孟高棉語系的土地,傣族人將其命名為“勐巴拉娜西”,意思是“這兒是人間天堂,但進入天堂的人必須經過嚴格的挑選”所以,入其門者并不多,前往那兒的人多數只能站在圍墻外面,以自己的想象力進行與土地本身無關的創作,“先見之明”令其作品表象化,概念化和符號化。郭仁海無疑是幸運者中一個,土地神在點名時喊到了他的名字,原因很簡單:這個從冰天雪地中一路南下的東北糙漢,他的心是軟的,他知道敬畏,深知自己此行乃是朝圣而非征服,他只想用自己的畫筆畫出自己看見的并不想涉足那些看不見的。他非常明白,身體與心同時抵達才是抵達,而且他相信自己永遠也不可能重新發明顏色與線條中的另一個西雙版納,神的事情不該自己去做。
正因為有著這種態度(觀念),我個人認為,那片萬物有靈并且保留了人類文明童年期記憶的土地之神賜予了他滿腔綠色的血液,而他也因此得以好奇地接近那片土地上的一切通俗之物、直白之物和手邊之物,不偷窺,不探秘,不猜度,什么就是什么,看見了,就畫下來,用光世俗倉庫中所有的綠色顏料。唯其如此,他的畫作也才得以從世俗中跳脫出來——誰都知道,神性往往就附著在日常的具象之中,那些藤蔓、荒草和古樹才是菩薩藏身的地方。只要我們仔細的去看,那些孰視無睹的俗物之上閃耀出來的光,也許才是貼心的光和畫家本人藝術理想的光。
廣西同樣是一個綠色的理想國。2017年春天,應小說家東西兄之邀,我曾前往環江縣進行過為期三天采風,我所看見的綠色,仿佛是喧囂世界的反面上的綠,它們讓那望不到盡頭的峰叢既具有存在主義的品質,也具有超現實主義的旨趣——每一片桑葉,每一叢幽篁,每一根荒草,它們就是它們本身,卻又讓人覺得它們也長出了人心,有了人的靈魂,令我如同在世界之內獲得了又一個世界。回想起這段經歷,再回想多年前在百色和桂林等地的漫游,我似乎明白了郭仁海的選擇也許只是為了在綠色中再加入更多的綠色,有一種無窮無盡的綠色在召喚著他。因為他的血液是綠色的,因為他所見的天堂是綠色的。
(文/雷平陽 )
展覽時間:2025年10月1日-2025年12月1日
展覽地點:昆明市官渡區永中路海樂世界LivingMall7樓B區(藹若春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