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子愷是20世紀中國現代美術史上的大家,在繪畫和文學等領域都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在相當長的時間里,豐子愷被譽為中國現代漫畫的開創者之一,但很快人們就發現“子愷漫畫”獨樹一格,拋開了漫畫所謂夸張、諷刺、針砭時弊的形態,將古詩詞的意境雋永、真善美的人間情味,持續融入現實生活,走出了一條融合漫畫與詩畫的現代繪畫之路。
在繪畫上,豐子愷自述可分為4個時期或4個主題:第一是描寫古詩詞時代,第二是描寫兒童相時代,第三是描寫社會相時代,第四是描寫自然相時代。四者之間并非判然有別,而是“交互錯綜”。
自2018年在中國美術館、浙江美術館等舉辦紀念豐子愷誕辰120周年系列展覽活動以來,大量公立美術館、豐子愷家族和私人收藏的豐子愷作品集中亮相,尤其是半個多世紀之前的《護生畫集》《大樹畫冊》“恩狗畫冊”等系列作品重回觀眾視野,使豐子愷的藝術得以被重新認識,也掀起了持續多年的“豐子愷熱”。
僅在今年,上海、北京、浙江桐鄉、福建廈門、貴州貴陽、廣東珠海等地的機構都引入和舉辦了豐子愷藝術展。這得益于豐子愷家族持續收集、整理豐子愷作品,學界持續推動豐子愷研究,更源于觀眾對豐子愷藝術中展現出的真善美的真摯喜愛。
勝利之夜
1945年8月10日,當電臺里傳來日本接受《波茨坦公告》全面無條件投降的消息時,重慶的大街小巷人們奔走相告,慶祝勝利的鞭炮聲此起彼伏。當時避居山城的豐子愷,有感于此,繪制了《卅四年八月十日之夜》——父親喜不自禁,將孩子高高舉過頭頂,象征光明和勝利的燈光照亮畫面。豐子愷通過一個家庭的溫暖瞬間,描繪了抗戰勝利之夜的人民心聲。隨之,豐子愷在此基礎上再繪《勝利之夜》,畫面中的紫衣男孩換作笑容溫婉的母親。9月2日,日本代表在美軍“密蘇里”號軍艦簽署無條件投降書,豐子愷即作《炮彈作花瓶
萬世樂太平》——桌面上的炮彈殼成為花瓶,寓意和平的荷花插入其中,兩個兒童玩具倚放其旁,展現了他對世界和平的美好祈愿。
回顧豐子愷的藝術,就知道這些畫面皆來自其1939年客居廣西宜州時創作的《大樹畫冊》。這本畫冊中,豐子愷描繪了多幅轟炸主題的畫面,逃難中的母親和孩子身首異處,展現的是“蠻夷猾夏,畜道橫行于禹域,慘狀遍布于神州,觸目驚心”的所見所聞。但同時,豐子愷通過首頁畫《大樹被斬伐》中題字“大樹被斬伐,生機并不絕,春來怒抽條,氣象何蓬勃”表現抗戰必勝的堅定信念,通過《戰場之春》在陣地上萌芽的春草等,展現光明和希望必然到來的美好圖景。
在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80周年的重要歷史時刻,重新觀看和審視這些作品,讓人深切感受到抗戰時期豐子愷藝術中蘊含的溫暖人心的精神力量。尤其是其中一幅《天使》,描繪的是豐子愷化身飛翔的天使接住炸彈,保護正在逃難人群的畫面,令人尤為動容。
古詩新畫
1924年,豐子愷創作的漫畫《人散后,一鉤新月天如水》,被朱自清收錄在其主編的文學雜志《我們的七月》上。隨之,主編《文學周報》的鄭振鐸對此作極為賞識,為豐子愷在《文學周報》上開設了“子愷漫畫”專欄,助推了豐子愷在中國現代漫畫史上的獨特影響。顯然,這與豐子愷1914年至1919年在浙江省立第一師范學校跟隨李叔同學圖畫和音樂、從夏丏尊學寫作的綜合修養是分不開的。
之所以是“古詩新畫”,在于豐子愷在研讀古代詩文時,真切感受到其穿越時間的魅力。宋代蘇軾提出“詩畫本一律”之說,明確了詩畫相通的理論。豐子愷在《畫中有詩》自序中談道:“余讀古人詩,常覺其中佳句,似為現代人生寫照,或竟為我代言。蓋詩言情,人情千古不變,故好詩千古常新。”就像其成名作《人散后,一鉤新月天如水》,就源于宋代詞人謝逸《千秋歲·詠夏景》中的最后一句。
從漢代樂府詩到現代李叔同的詩,豐子愷皆拿來“譯之為畫”。其“古詩新畫”系列,最得意的一批水墨設色作品,完成于1940年至1941年客居貴州遵義星漢樓時,在喘息之機整理舊作所得。一種清晰的印象是,觀者在欣賞豐子愷的畫、品讀畫面上的詩文時,并不覺得這些詩文乃是古人所作,反而感到一種莫名的親切感,著實是豐子愷所說的“為我代言”。這些詩畫作品,讓豐子愷的藝術在文學和繪畫之間自由穿行,堪稱中國古代文人繪畫的現代回響。
細觀這些畫作,便能發現豐子愷多取春天垂柳、桃花、飛燕、遠山、湖畔、屋舍的意象,既有萬物生機勃發的意象,又有“無可奈何花落去”時光荏苒的淡淡傷感。豐子愷的詩畫鮮有讓人悲傷之作,他想傳達的是珍愛生命、珍愛生活、珍愛親情和友情的美好之意。
世間可愛
談到親情,豐子愷創作了一大批以自己孩子故事為藍本的“兒童相”畫作。他在散文《給我的孩子們》中寫道:“我在世間,永沒有逢到像你們這樣出肺肝相示的人。世間的人群結合,永沒有像你們樣的徹底地真實而純潔?!必S子愷將孩子稱之為“真人”,是真率、自然、熱情的。
這是豐子愷的世界觀和人生觀,與他1927年追隨弘一法師皈依的經歷有關,其法號就是“嬰行”。豐子愷在1928年至1973年,先后作6集共450幅以“護生”為主題的畫作,通過觀察生活中的細節,描繪愛護生靈的畫面,通過“護生”以“護心”,去除殘忍心、長養慈悲心。通過描繪阿寶、軟軟、瞻瞻、恩狗幾個孩子在日常生活中的趣事,展現世間可愛,深化“護生”主旨。
諸如在畫作《郎騎竹馬來》《兩小無嫌猜》《折得荷花渾忘卻 空將荷葉蓋頭歸》《妹妹新娘子 弟弟新官人
姐姐做媒人》《星期日是母親的煩惱日》中,豐子愷展現了孩子們的澄明無邪、天真爛漫、自由不拘,也寄寓著他對普天下孩童的“關心與懸念”,希望所有的孩子都能擁有這“天地間最健全者的心眼”、完全地見到這“世間事物的真相”。
應該說,豐子愷之所以保持這樣一種漫畫式的造型語言,與他將孩子視為自己最重要讀者的訴求緊密相關。豐子愷也希望所有讀者能夠喚醒純真之心、睜開純真之眼,去感受世間的真善美。他力圖用繪畫多挽留一些孩子們的黃金時代,“將像嬰兒一樣好奇學習的狀態延長”,用這些痕跡抵制人的墮落。
這就像豐子愷所說的:“我們雖然由兒童變成大人,然而我們這心靈是始終一貫的心靈,即依然是兒時的心靈,只不過經過許久的壓抑,所有的怒放的、熾盛的感情的萌芽,屢被磨折,不敢再發生罷了。這種感情的根,依舊深深地伏在做大人后的我們的心靈中。這就是‘人生的苦悶’的根源。”這也是我們欣賞豐子愷作品時,能引起內心深處共鳴的情感邏輯。
?。ㄗ髡呦抵袊佬g館研究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