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奏》
“從理性來講,今天的世界是不需要一幅繪畫的。”
——“杜小同”展覽展廳序言
很久沒看畫展了。偶然在杜小同展覽最后一天到了西湖邊,便直奔了浙美。那天在展廳里一晃兩個小時,我很久沒有在展覽里做如此長時間的停留,只記得當時很難放下我的目光,去收集那些畫面中的信息量。展廳出來之后我發消息給在路上的朋友,她詢問我此刻的感受,我說我此刻的心是滿的。
那種“滿”帶著些輕盈和長遠的寧靜,那不是空無的靜,而是蘊涵了很多可能性的、飽滿的靜默。何以想象我遇到了一個多么充盈的藝術家。我不知那兩個小時里在凝視什么,或許是在他生命的顛覆性創作中,找到了相對應的命運推背力,以至于我要把它記錄下來。
朋友說哪天要去認識一下杜老師本人,我很佩服她,因為我不敢。我害怕見了本尊,不對等的誤讀會損毀我透過作品建立起來的想象,我想珍惜這份由畫作直接傳遞給我的、近乎直覺的震撼和默契。我就想著,如果哪天我也到了煙臺的海邊,我一定會重新凝視那海的盡頭,凝視那條模糊抑或清晰的邊界。
回到孩童視角。打出這六個字的時候,我有點驚訝,卻又覺得再準確不過。在他的畫前,不用再執著于分辨“這是什么”或“那像什么”。筆觸都在和那張白紙的互動中,具有一種未完成的、流動的、天性的、是人骨子里對真的渴求。像記憶中最初的世界模樣:萬物還未被命名,邊界尚未被劃定,一切都在氤氳中生成,又在生成中消散。
你放大細節,和你看到的整體,渾然如一。原來水墨,可以不去再現自然景觀的具象。墨色在紙上滲透、暈染,形成一片混沌的、呼吸著的場域。那些水墨里固有的范疇失效了,已知與未知、實體與虛空、確定與模糊,不再是非此即彼的對立,而是彼此交融、相互轉化的共生體。
那之間有很多層次的灰色,曖昧的、含混不清的灰色。它不確定,也能安放無數說不清的、復雜的不確定。我深知那不是抽象,當所有的語言都匯聚到線、空間之上,有動,有靜,有氣,有勢。
我在這張畫前站了很久。我看見了杜老師身上曾經被規訓與沉淀的繪畫技能,筆觸和結構無一例外地、并十分周全地在描繪所有元素:岸邊的柳樹、倒影、塔樓、人……那些元素在我眼里慢慢填充,最終浮現出了一張寫實的照片。深耕于傳統繪畫的人,在面臨傳統“沉重”的審美內涵表達下,只有扔掉些包袱,重新拎起筆,去與當下陌生的“我”面面相覷,將孤獨提煉和轉化,筆尖的水墨才能有些“輕盈”。啊,畫畫好難,跟活著一樣難。
可在我心里很多的沉重好像突然被放下,我們需要的“當代”,正因為深入了那樣的沉重,領會了不同時空的精神氣,再回過身來做此時此刻的表達。
好了,不想寫了,發現我的文字于這些畫面之間,顯得有點吵鬧,畢竟這樣的畫不能被平庸的我完整翻譯。
我學不會正確地看一個展覽,也不會聽導覽,總是憑著自己的感覺亂走,有時候遇到畫展里的一條線,一塊顏色,也會覺得是敗筆。有時直覺會把我牽引向動人的畫布前,大部分都是我的經驗之外的。我知道只有不確定、意料之外,才可能逼近創造。我也相信好的藝術家,能夠活生生地,通過他/她自己的審美和思想,給我建構一個認識世界的獨特空間。
若有一天有機會站在煙臺的海邊,我一定會再想起這些畫。到時不會驚呼“哦,原來畫的是這里”,而是印證了:畫里不僅是海,那條線不僅是世界的邊界,還有邊界消失時的漫長一瞬,以及我此刻的自我凝視。
那時我也已成為邊界的一部分,被浸潤,被穿透,被無限的能量輕輕推涌。
(文/賴永馨,乙巳白露)